有些病只能去鶴年堂買藥治
當然,標題這句話不是好話。每個城市都有屬於自己的地方特色歇後語,老北京就有一個「鶴年堂討刀傷藥——死到臨頭」。
糟糕,昨天才說了關於生死的話題應該畫上個句號了,結果沒想到還是接續了一篇生生死死的文字。因為這篇文章是緊接著昨天發布的文章在同一天寫的,就當作是「緩沖期」好了。
不過今天不聊「死」,來聊一聊不如死了的「活」。
小時候聽過一句話,叫「好死不如賴活著」,因為沒有大人給我詳細的解釋,所以這句話我一直都是一知半點。「死」很好理解,但是「賴活」指的是什麽,沒人教過我。這倒讓我想起一個故事,我暫且不能說這個故事是真是假,若是真的,難免會有含沙射影的成分;若是假的,難免你會覺得它沒有什麽「教育意義」。
有這樣一個家庭,最老的老人已經九十幾歲高齡了,和所有老人一樣,她在生命最後的關頭都會面臨一個由不得自己選擇的選擇——她是被插上氣管吊命,還是安然體面地離開。會做出這個選擇的,往往都是交給另一個「大母神」來定奪。
這種家庭結構我有幸在醫院遇到過一次,和上次提到的「道德綁架」不一樣,老人生命垂危,母親執意要用拖延的方式延續自己母親的生命,她不允許有任何人否定自己的決策,因為她覺得這是在盡孝,讓自己的老母親能按照自己的意願活下去。這時,她和自己的女兒,也就是病床上那個老人的孫女之間爆發了爭吵。女兒覺得,不要再用這種殘忍的方式折騰老人,老人本就一身病痛,還要用續命的方式拖著,對老人是種折磨也是一種不體面。
女兒見不得自己的外婆受盡最後的折磨,主動詢問醫生,能否拔掉氣管和生命維持系統。母親聽到這個大不孝的決定,立馬打斷了女兒的詢問,她歇斯底里地朝著女兒發火,認為這是不尊重老人的選擇。女兒質問她,外婆真的有想要這樣「活著」嗎,她每天都因為病痛呻吟,意識全無。母親則覺得,母親活著比什麽都重要,只要還活著就一定有希望,至於這個希望是什麽,她在和女兒吵架的那段時間里,一次都沒有提到過——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那個希望只不過是妄想奢望而已。
他們的爭吵一直斷斷續續的,每次聊到這個話題,母親都會用歇斯底里的方式結束討論。有一次我見過,母親終於扛不住身體的疲憊,被換班回去休息。是女兒在照顧自己的外婆,女兒不停地問外婆「是不是不舒服」「是不是哪里痛」,老人的整個面部都被呼吸機操控著,她沒辦法回答,只能不停地詢問。後來,老人用它(抱歉,我覺得這個字眼更貼切)最後的意識流下了兩行眼淚。女兒跟著哭,不停地擦著自己和老人臉上的淚水。她又一次想求醫生能接受她的建議——讓老人體面地離開。就在女兒給老人暫時松開呼吸罩擦臉的時候,她的母親突然回到病房,看到眼前的一幕,她誤以為女兒想要拔掉她外婆、也是自己母親的呼吸儀。她一個箭步沖上去,就給了自己女兒一耳光,嘴里還辱罵道「你他媽活膩歪了,趁我不在拔掉我媽的呼吸機!」這一記耳光,仿佛終於開啟了女兒身上的那個最不願觸及的開關。她朝著自己的母親咆哮著:
「你從小到大有什麽是聽過我的,有什麽是聽過別人的,什麽都是你覺得你覺得,你覺得我要害死你媽,你覺得你媽要這樣半死不死的拖下去,你覺得我爸要欺騙你所以要離婚,你有什麽是問過我們真正意思的!」女兒的哭腔最終引來了騷動,先是病人聚集在病房門口,然後醫生護士聞訊而來。拉開了扭打在一起的母女倆。不過當時只有我註意到,那個老人的心跳在那個時候加快了不少,我覺得那差不多是她的「時候」了,果不其然,她在那天晚上臨近飯點的時候徹底走了。
老太離開後,母親自然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女兒身上,認為她如果不提出讓老人「安樂死」的意見,老人就不會這樣;如果她不和自己意見分歧,就不會有這一段促成老人徹底離開的爭吵。我記得最後,是女兒朝著自己的母親丟下了最後一句話:「你放心,你要死的那天,我一定會讓你跟你媽一樣死得這麽痛苦。」然後她摔門而出,到殯儀館的車趕到之前,她都再也沒有回來。
在母親的哭嚎中,這場鬧劇才從醫院收場。不過我不太清楚,最後這個女人是因為失去了母親在哭,還是因為女兒的詛咒在嚎。
如果這就是「賴活著」,還不如他媽的「死」了呢!
我一直覺得,死其實並不可怕,可怕的是「等死」和「決定要不要死」這兩件事,前者是知道自己將死的人,或是決心要死的人,他們內心的那種無法抑製的恐懼。就算他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建設,把死看得坦蕩蕩,真到了那天,也會有抑製不住的情感——因為生命即將從他的軀殼逃逸,那總要用更多的東西去填滿,恐懼、幻想、奢望、回憶等等;而後者,決定要不要死的,是那些掌握了「生殺大權」的人。就好像決定要不要讓自己的母親接受插管維系生命、或是停掉所有的生命維系系統,這確實是件非常難以抉擇的事情。
我媽過去也跟我「半開玩笑」地說過這件事,如果她到了臨終時,一定不要用這麽殘忍的方法讓她茍活著。但是如果真到了那天,她但凡動了一點點想要活下去的希冀,我是否還要信守承諾地剝奪她的這種幻想?很顯然,我自己也做不到定奪,也只能拖著。
寫到這里,我離標題越來越遠了,且看我怎麽把它扯回來。
這種殘忍的「賴活」無論我們作為局外人怎麽地批判,到真的得讓我們選擇的時候,也說不定會作出讓人目瞪口呆的抉擇。但是這些所有的選擇,都是因為我們從「死」這個出發點而來的。我們不希望死,或是不希望別人死,才會幫別人選擇一種「賴活」下去的方法。
有很多人,特別是中國人很喜歡用一種絕對局外人的視角,去剝奪別人「死」的權利,強行讓別人回歸到「賴活」的狀態。不過我倒覺得,這件事吧,雙方都有責任。一方是把所有的事情都拖到了「死」才去想解決辦法,而另一方把所有的解決辦法都誤以為在選擇「不死」之後都可以順理成章地解決——很顯然,在「死」這個節點的兩邊,他們並不會因為某一個巧妙的公式,讓原本無法解決的事情引刃而解,讓破裂的婚姻回到最初的模樣,讓既定的事實回到「如果」的那一刻,讓體內的病毒就此消失,讓恨扭轉回原本的熱愛。
活著的人啊,他媽的要去管別人的死,死了的人啊,又他媽沒能力把活著的人帶走。「死」就像是一個一步步靠近我們的節點,在這個節點之前,我們有各種各樣的活法,但只有在要「死」的那一刻,我們才會想起還有這樣一句迷惑性的,好像活下去就有希望的道理:好死不如賴活著。
那你他媽早幹嘛去了啊?
有些「病」啊,本來能治,但拖到最後,就只能去鶴年堂買藥治了。